Wednesday, August 23, 2017

MASTER AND SWORD (4)


  • 撰於2010年10-11月,原始文章連結
  • AC一代衍生文
  • 自創角色
  • 入水A呆
  • 蕃茄醬大量放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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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Y 5,
BEIRUT



這一夜特別涼。港城棲身灣夾,錐角雙面環海、座倚平遠嶺丘,如蔥鬱大陸伸掌向瀚海傾揖,卻不知是贈別還是接迎;掬手風送,今宵寒意多過從前,有山雨欲來之勢。這裡確實比耶路撒冷更富秋意,有陌生有殷切,有逢合有衝突,挾黃壤慕洸洋,貝魯特像永遠渴望自由的城市。

不羈的氣流沉澱至書室只剩下求知的泊留,拒絕偷閒的宣教長已和石宬主人盤點自救會成立三週所得。鄂比資邁,馬利克不便協長者談到更晚,但青年必須等阿泰爾回來會合,如果潛行出錯、將會給屋主添增麻煩;曾在聖城執務雙月的管區長躊佇,短暫頓默讓灰髮學者瞧出端倪。

「貝魯特弟兄間有個不成文規矩,我這間書房──只迎外客和薩汀。」身為同期阿薩辛、鄂比不諱直呼貝魯特管區長的本名。

「外客也包含其他地方來的弟兄?」

「弟兄進城多半是為了任務,我這沒什麼該接應,他們待聯絡處就是了。幾週前弟兄把書藏遷進來,得有人負責保管它們不被外人再取走…但是,」矮桌上僅一盞油燈點明,藏在眉影裡的隼目對注另一雙黃瞳,「馬西亞夫直派的援兵不能進來,可就說不過去,書宬有一半歸薩汀管,你們是來救他,換他──我想也會同意你們進來。」

馬利克發現鄂比似乎和薩汀交誼匪淺,但遇襲至今二十一天已凶多吉少,把話題轉向貝魯特管區長恐怕不妥當。「弟兄是否議論過、如果敵人不是艾里哈,或者說不只是他的可能性,大概有多少?」

「噢,」音調饒富興味上揚,「從未有弟兄質疑這件事…線索不足,無人朝這方面臆測,你是第一個。」書室中央雖敷設紋毯、屋主仍倚階箕倨,從青年入室以來未曾席地而坐,跛足導致行動不便或許是肇因,莫非這整室茵墊都是為了訪客準備?

「除了塔歐,線索可說是『嚴重不足』,調兵的動向、薩霍爾的行程、城門和港口的管制……就你所言皆毫無變化,若不是薩霍爾非常擅於湮滅證據,就是我們遺漏了什麼。」自命明察微毫的青年諫爭如流。

「今日一過,答案自能揭曉…」縱紋麻料離牆,粗布鞋沿著方褥踱行,「…聽聞耶路撒冷聯絡處轉交沒有多久,我認為你相當稱職,以這年資來說十分罕見──這偏城的任務可苦了你。」沒有人不在意青年的殘疾,也因此更好奇他所能為何、馬西亞夫支派援軍豈有錯勘之理?但說關心不是沒有、鄂比身為長輩才得以直言勉慰。

黑鷲道不盡數週來聽進多少恤辭,新生芽肉已完覆斷膀缺口,但這僅是迎接獨臂人生的開端。「…我認為,該覺得苦的是和我同行的弟兄,」飽滿的下唇彎進削頰、這時候他竟然想笑,「還有這個貝魯特,我就算盡了人事、如果天命不聽,馬西亞夫用人眼光的風評也得遭殃。」一向苛薄的嘴連挖苦自己也不留餘地。

跛行者身脊端直,他也同樣明白、重疾取走的代價比常人所見更多;青年言談疏朗裡曖藏鋒芒,像一把劍、卻是自傷的劍。「自聖物歸還不滿足月,聖城聯絡處就急忙交辦給新人──馬西亞夫的用人…哎!早就出了問題。」意指肢截怎能在三十天內完好?眼前晚輩必然是負傷就任。

「不,提早赴任耶路撒冷是我無理的要求,免得太早習慣待在本部養尊處優。」

曳踵暫止,學者朝青年席坐處半跪,切近油燈旁的黑影,「看你…這麼虧待自己身體。欸,傷勢怎樣,我瞧瞧看。」白日的恭肅現在添進一份親切,這般恩威並施、沒點年紀倚賴還真做不到。

埋在書影裡的聖城管區長調嗓,「全好了。感染什麼的也沒有,療程邁入第十一週就已經結束──再者、沒痊癒本部便不會讓我支援這個任務。」右手揉搓左膀,表示沒啥好擔心。他抽腿換了姿勢,右肘撐在膝上踞坐、有故作輕鬆的意味。

沒想到前輩右掌不死心湊上黑袖反折縫合的肩頭,掀手撩開麻袍從頸邊襟緣帶向胸側,衣袂垂地露出白衫包覆的左膀,長者粗繭左手挲握、從觸感得知肌上沒有綑紗,弱光昏晦難辨是否還有開放性傷口滲留膿液在袖表。

青年也不覺冒犯,阿薩辛互相檢傷是常有的事──阿泰爾對這殘膀倒表現得有點神經質。馬利克隱約感到首席刺客對自己的罪惡感,善於觀察如他豈會忽略同期成員行為的蛛絲馬跡?阿泰爾是個蠢蛋、一點都不適合作假,所以那隻白鷹總是飛得太高,讓自己沒入望不見的天際,直到跟隨者翅膀都被燒融。

他們也許從此踩上殊途,但處在阿薩辛這個大家庭就必須同歸。鷹巢還在,折翼青年願意守候,總有一天…

鐺─

!?

鐺──鐺──鐺──

「…這是…」暗室裡兩名阿薩辛同時反應、鄂比熟稔貝魯特,率先辨得鐘響方位。「警鐘又敲響了。」鄂比蒼勁的嗓音十分撫耳,仍阻不去身邊黑影駭立,緊接疾步蹈踏聲被倉門吞噬、青年甚至連油燈都沒帶。「馬利克!」

鐺──鐺──鐺──鐺──鐺──鐺──

馬利克踩上石鱗,層雲掩月,寂夜裡盪響特別霸道,橫行無人路衢闖進私宅窗欞,紛雜鄰語犬吠與星火暗澹、都只能惶惑退讓給這場刺耳的突襲,禱念怵人迴音領兵從每個人騰搏的心脾離去。

警鐘不為阿薩辛遇難而響,多半是有要人被殺、或是軍隊遇襲。

馬利克,若非必要,我不取任何人性命。

阿泰爾,這就是你說的必要?

阿薩辛所有信念投注在心寧平和,跨行限界不曾盲從,聖城管區長在就任雙月之間卻擁有了自己的信仰──他想相信所有入耳洪鳴皆非弟兄的喪鐘。





紫色青年僅以單衣蔽體,潮濕夜風襲上面頰、又從裙袖間透覷胴軀;無數面牆岩磨損精長手足,修磨過的爪甲尖端迸裂,散沫花精塗纁色點染九指蓓蕾、逐漸被瘀黑堤土覆蓋;披耳金棕麥浪像遭蝗害過境枯乾,嗒!迎臉細雨笞退八天為奴的嬌豔,洗脫出阿薩辛雙眸深沉灰濁的精練。

前方救兵並未放慢速度、似乎當紫奴的出現是一場意外。

艾里哈確為聖殿騎士無誤,也是瘋子,一生思戀法蘭西,又癲狂自憐偽裝撒拉森的悲哀。馬西亞夫支援貝魯特的瓦伊勒和尼道爾遇襲,瓦伊勒脫逃、尼道爾則淪入敵宅為奴;無論聯絡處位置、阿薩辛的底細、甚至包括郊外會聚地,都由認識管區長的古董商塔歐洩露,這奸賊逃走十七日後復返領死,一切執牟貪途終究踏入死劫。

十幾分鐘前阿泰爾著黑衫窺伺殷閨,他一瞬間確定推論完全無誤,艾里哈必是布里斯巴爾的子嗣;卻在他以法蘭克語讀出對方真姓當下,得到「加狄葉」這完全陌生的名字,刺客即時反應、以不名身份暫居,被識穿同時得尼道爾出手襄助完成暗殺──但來不及問出貝魯特管區長下落。他為此而來、卻一無斬獲。

從刺殺聖殿騎士開始,青年便面臨無止盡的問題。阿薩辛與聖殿騎士團對立數十年,近雙月更發現聖殿騎士深處勢力已和表面截然不同;他們仍在爭逐聖物,謀奪控制人心的邪惡截徑,甚至曾把艾妲當成「聖盃」,一介女子如鎖櫃器皿被保管攜帶竊取掩藏……醜惡!聖物崇嚴無存,形同摧毀人心的潘朵拉之盒。這些人想拯救什麼?他們的病態看起來更需要被拯救──阿穆林則回答「當你不再問時,疑惑將迎刃而解」,老頭、這算三小屁話?

鴻鷲焦躁、展翼在衢巷飛騰,全速把前景舛錯甩向腦後,除了嘯耳狂風沒有人追得上這時的無人之子*,除了虛無天穹沒有顏色進得了孑鷹銳目裡的世界。

「…願您心寧平和,馬利克,拉菲克。」

平和個頭!阿泰爾和馬利克會面即刻心中同聲叫罵。

一旁灰髮學者氣定神閒,左手端起油燈照向侍裝青年背後,「瞧這是誰來了。」土垣邊黑幕探入一襲紫影;馬利克挑眉細目,以為執務者身後跟從的紫奴是女子,但實在哪裡不對。他想到組織盛傳阿泰爾過去整年為了一名女性東奔西走,雖本人未明說、也八成猜得出衝動青年曾想拋棄職責與竹馬之交私逃──數月前的所羅門聖殿任務加遣隨扈,多半隱有監從意味,導致當時刺客大師之尊受挫、行止不知進退…

「願您心寧平和,鄂比…這位是…」紫奴開口。

聲音粗薄,男人。…慢著、這名阿薩辛直呼前輩名號?「馬利克。是這次和我一起行動的弟兄。」首席刺客引介,褐瞳睨視四周、尚在環檢追兵跡象,把剩餘該解釋的丟給紫衫青年不管。

「你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進來…穿我的衣服。」長者湊向容貌落魄的成員,拉過縱紋黑袍為對方遮身,綿雨細弱、浸染衣衫下的肌理清晰可辨;蓋紋袍的阿薩辛單手整襟、先行對黑袍青年俯首示敬,「幸會…宣教長,我是尼道爾。」高階刺客甫聞名號即辨得外援阿薩辛的職位。

馬利克扣胸一揖,牽眥看向戒警的阿泰爾,他知道這份淡漠並非首席刺客報捷回府的昂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Son of no one 無人之子:遊戲主角阿泰爾的父名(Nasab),音譯為Ibn-La'Ahad,意為無人之子。



「艾里哈死了。我幹的,他承認自己是聖殿騎士。」換回阿薩辛白袍的刺客以不慍不火的低音開門見山。如故往把憂喜嗌進喉嚨、只能從直截了斷的絀辭判斷青年情緒──今天特別簡短,這傢伙心情很差。

宣教長釐不清頭緒,滿腦問號,「所以是他襲擊聯絡處,那薩汀管區長的下落你問了沒?」

「他只承認身為聖殿騎士這項罪行,其餘一概否認,」青年越描、前方瞠來的金目越火熱,「但是尼道爾被他抓走,這說明一切。」…不、沒有一切,但白袍刺客懶得明說。

「所以,」黑鷲轉身側對白鷲踱起方步,故作傲慢頻點頭、這是他傳達不耐的方式,「我們唯一的線索被你宰了。」

「既然他否認,我就不可能問出更多。」這番應答像極前兩月在耶路撒冷聯絡處的對話,好幾回阿泰爾都恨不得直言:意見這麼多,那換你去做啊。倘使青年嘴漏、那間綠意盎然的聯絡處恐將淪為蕭黃敗血的戰場廢墟。

當然,這間書舖不是馬利克地盤,他若直言不遜,雙方也不可能打起來;真要幹起來,現在的馬利克哪是他的對手。

倉門傳出雜響,靴鞋敷地,一名棕髮阿薩辛現身書室,「請稍等,馬利克,我當時也在場,看到阿泰爾與艾里哈的對話──他是不得以出手、也及時為我解困。」他身著鄂比覆在學者黑袍之下的阿薩辛白衫、較之一般刺客裝束稍顯單薄。

杰阿和尼道爾是出生貝魯特的阿薩辛兄弟,此城居歷多年的鄂比自然與兩者熟識;杰阿因貝魯特事變殉職、雁行尼道爾當為血親復仇,卻時運否逆被迫為奴,高階刺客今日復返崗位,在場發言分量全轉移到最年輕的成員身上。

年輕者面向阿泰爾燦道,「那時你有話要問我,現在正是時候。」灰目精爍,八日囚籠的狼狽似一掃而空。

「慢著,」不馴的黑鷙插口,「先讓我搞清楚。你是被艾里哈擒去──見諒、充當私妾,就瓦伊勒回傳的消息來計算、你至少在他的私宅待了一週以上,這期間你從未對這名淫──見諒、歹毒的聖殿騎士下殺手。尼道爾、我想先聽你的解釋。」

白鷲也搶入連珠炮火,「私閨的其他廂房裡也有妾奴、全是成年男人,馬利克,那傢伙有能力控制這些人、就有能力暫時讓阿薩辛屈服。」

尼道爾驚嘆兩者講話同樣不留餘地的默契,一時難計從何言起,「屈服於敵人手中,是一輩子的恥辱,再加上這八天的…對待,如果我的投箭還在,我會抹上最純的蠍毒毀滅這個人……或者乾脆是、我自己。」切齒青年為之乾咽,「但是我相信貝魯特的弟兄。他們一定會查到這裡,薩汀懷疑過艾里哈、每個人都心中有數。這會是我撐過這一切的希望。」

………。這下換宣教長表現不得體了。可惡、馬利克、事到如今你還能刁難什麼?真相已經站在面前和你對理了。

黑袍青年發蹙噤言,他並不會輕易認錯。阿泰爾置之不理、開始任務質詢,「…尼道爾,對於管區長下落,艾里哈有沒有和你提起過任何線索。」

年輕阿薩辛席地毯伸腿而踞,抹開臉上紆鬱,「說來話長,阿泰爾、當初沒能直接和你解釋是因為…我還不夠清楚他洩露的細節。」

兩名外援反而站著,「你聽到什麼?」

「…我認為艾里哈可能把薩汀關在港邊的瞭望台。」

「不可能,我已經和鄂比確認過。」黑鷲壓嗓接話,「貝魯特幾乎所有港口最大宗贊助商都屬於薩霍爾,弟兄不會遺漏這些地方,消息回報沒有異樣。」方才或許理虧,但現在他是就事論事。

白鷲續問,「你如何判斷這個訊息?」

棕髮青年仰首汲思,「……那鬼魅飄不走,畢竟只有海水和羽箭歡迎他…」像是複述別人所言,「…不要駛柯克*進來,死神會把船伕拖下海裡…」

「柯克船?那是異國商人用的大型船種…」馬利克反手撐腰、指尖環點、突然瞠眥即悟,「…!他指的不是他的港口,是義商使用的港口。薩霍爾和義商交惡、那裡不屬於他權轄。」

這傢伙果然是本活字典。執務者立刻分析,「你指薩汀被關在義商專用的港口,因為弟兄不會懷疑非薩霍爾的地盤,不駛進補貨船是因為那可能成為阿薩辛脫逃的載具,意指管區長不被鎖在船上、而是海中的瞭望台。」

「阿泰爾,如果要現在動身,我可以領路。」尼道爾挺脊端坐,語氣摯切。

「慢著,警鐘剛響,全城軍隊都會醒來戒備。」宣教長勸諫。

白色領袖決議,「時間緊迫,艾里哈一死,沒人保證薩汀會不會提早受刑決,現在入夜,要匿蹤並不難。馬利克,你不…」「我跟,這次我跟。」黑色阿薩辛隨辭堅決。

「嗯──…」年輕刺客輕欷,撐膝站立,「三名阿薩辛一起行動?這會是個大陣仗。」一邊捉肩提膀熱身起來。

「我先和鄂比稟報此行,請示他的意見。」帶頭者策論雖快、倒也頗識時務──白日已領教過灰髮前輩虧人於無形,他可不想重演一次。



Cog 柯克:發明於中世紀的船種,使用單桅橫帆馭風航行,起源於北歐海域,隨十字軍東征傳入地中海。



縱袍學者正在隔棟頂層為稀客熱食,鍋爐旁氤氳脂香,左手執杓將白湯注入陶碗,桌上有無酵餅供蘸汁搭享;炊爨應乃婦女之務習、對出勤外居尚未成家的阿薩辛來說,備饌成了無分男女必學的營活。

鄂比抬眉質疑三名成員快速得論,弟兄追索二十一天,尼道爾回來半時辰竟水落石出。隼眸掃過三雙炙目、垂眉清嘆道,「顯然已經沒有我能插手的地方…該說的、我都和馬利克提過。」一邊歸位杓鐵,掬碗遞向年輕成員,「薩霍爾私占義商地盤的可能性?我道那叫天方夜譚…但是……三週過了、我現在擔心的是你們,已非薩汀下落。」此話卻說得平穩、馬利克心中暗奇。

阿泰爾接過,但未瞧手中湯碗。「拉菲克,還有一事相問。」

「說吧。」

「有個叫加狄葉的人,會說法蘭克語,應該是聖殿騎士。您可能聽過他。」

長者背對三名青年,遞餐的手按在桌面,「………不。未曾聽過,這是你今日潛行另一個收穫?」

「這個人知道艾里哈實為聖殿騎士的身份。」

「阿泰爾,你剛才沒提到這點。」木桌右方聲音沙啞,黑袍青年將陶缽擱下。

「他在閨房偽裝成聖殿騎士,用布里斯巴爾稱呼艾里哈,」左方年輕阿薩辛手執麵皮撕開一片,「讓艾里哈誤以為阿泰爾是一個叫加狄葉的人…。」接著順手浸在湯乳裡不安份地攪劃。

原來如此,好個險招。宣教長心道,要是一句就被揭穿接下來什麼都不用證實了,這個莽夫。

「呃,哎…你們三個一起行動麼。」爐煙旁男音漸濁,聽起來更蒼老。

「援救薩汀,是我之所以回來的原因。我不能不去…」尼道爾淺嘗鹽餅,咀嚼放得極慢、火光刻繪他臉廓精鍛的頰嶙。

赭髮青年嚥一口炙液,接道「這也是我前來的原因。我必須去,結束這個任務。」

一陣只有餞飲聲的頓默,該輪到第三人回應。馬利克大致明白鄂比話中隱含留慰,尤其是針對自己,「我不是為了留守後線來到貝魯特,」也許他在強辭奪理…「阿泰爾,我的任務是跟著你。況且,要是苗頭不對,我自己會想辦法,」灶影將黑鷲眉額鑿得更犀銳、一雙閃瞳如刀鑠,「僅管把我丟下來。這並不礙事。」就像在所羅門聖殿一樣。

埪。桌前左手覆紗已沾灰、將紋陶重按木檯,九指收攏成鉤狀朝背,雙膀微離胸際──威似鷹鷙斂翼恫嚇。

…………………著上宣教黑袍的青年扯襟掉身,跨步徑踰門廊,慍怒裳尾甩動、消失在暝杳盡處。

梣案散放三枚漿盂,一只飲盡、一只啜過幾口、一只碰都沒碰。

穆斯林與阿薩辛都禁飲酒。首席刺客箕坐柴薪,彷彿以熬乳代醇醴大口喝乾,再狠吹一肚子熱氣,沒有醉意,愁。

馬利克只是挾帶私怨不斷愚辱人,身為領鋒他盡了所有應分,出發至今四天餘,五名郊野搶匪、一名侍尉、一名聖殿騎士──白色刺客從未取不該奪的命,卻換來一道不須得的劍傷,和一堆不必聽的譙責。

自己浪費了哪些?時間,還有前天共策一馬觸及同行空袖的淒咽。

待尼道爾和鄂比交替個幾句,他就要動身前往北隅港口,給這場該死的支援任務劃上句點。

「…話說,」視線與釜燄中間站定人影,男聲幽婉澀然,「我還沒和你道謝。」

……膚色較深的青年起身,但他沒心情推辭,幾乎同高的注視被放到耳側,漆暗門道就在一竿之外──棕影搶先一步,撈過他的左指、然後斜步向前,掏到另一邊右手,撐直雙臂緊握,以穆斯林男性互相致禮的方式銜掌對視。「我沒辦法想像、如果…你沒出手,會發生什麼事。在我身上。」年輕阿薩辛壓聲,辭句因激慨顯得破碎。

褪洗過的手和自己一樣粗糙,但更溫熱、勾摟破損的指甲;修剪過的細眉被揉亂紛披,秋雨溶刷挑勒過的蝶睫、留殘可笑的污駁淋畫彷彿丑角眼淚。昏影未能遮掩瑕疵,眼前的臉龐煥然依舊──他想起艾里哈的形容──如日燿一般。

牽掌青年釋握。退一步讓行給阿泰爾,在赭髮刺客掀過白帽離開同時,尼道爾走近紋袍長者,雙臂擁進對方肩環直至貼頰、簡潔語別,「願您心寧平和,鄂比。」

屹立的灰髮男人抿上膚灰的唇,閉目俯首,不再開口。

屋外短簷倚立黑影森然,等待白袍阿薩辛,沒有不耐沒有反應也沒有情緒。白色領袖甚至自覺快要習慣馬利克的抑忿無常,卻猜不透年輕阿薩辛的反覆──阿泰爾清楚知道,尼道爾根本不恨艾里哈。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必須編那席話?





​這一天的星月死去,葬身窟黑。仰頸觀穹,觸頰灑落不知名冰淚,如果它來自多愁的曇雲,又為何張眼只壓下無窮盡漆暗?

倒好,少了媒介讓彼此互相看個清楚。視覺不再靈敏,三名阿薩辛化做夜獸潛行石林,由棕狼領路、漂亮躲閃過所有哨衛的巡線。

貝魯特附有瞭望台的數個大型港口各自落座南北灣,義商藉塞普魯斯*為中繼站朝此地進駐,曾占有北線多數海港,海上商軌互濟由來已久、兩地通運不因薩拉丁奪城輟斷;但由於薩霍爾勢盛,一度橫行際埠的外商遭牽制,至今未受影響的據點只剩一處,劃上兩國互不干涉的狹窄平行線,隔一道屏氣凝息唯恐失序的簡約條規,劍拔弩張中卻駐列軍事防線層層密密。

嚴牢範防絕對會影響阿薩辛行動,這也是馬利克最擔心之處,尤在警鐘敲響不出兩個時辰的此刻;尼道爾將如何帶他們穿越海關和宵禁?崗哨全面警戒當中,爬城牆是行不通的。

尼道爾斂氣平神、率先發言,「我們需要一個人來引開海關旁衛兵的注意力,這份工作由我來做,」近海房舍防風防潮多以石材搭建,三人各自站定兩層樓高的瓦簷,屋棟方位正好俯視城門關口,鐵扉緊閉,內側共置四名持劍衛兵、似直屬薩拉丁的軍民,旁樑眾旗懸掛、卻包含海上共和國*的聯旌。「我知道這些官兵對什麼最敏感,熱內亞*來的水手、常在這一帶滋事──當然這只是官方講法。」

「外商勢微,真正造事的是刁難異境子民的撒拉森。」阿泰爾清楚得很,其他港城類似問題層出不窮。

「嗯。我只要操一口利古里亞語*、就會被當成外商…那些軍人不見得聽得懂。」尼道爾血統一半來自法蘭西、容貌和阿拉伯當地居民迥異,「讓我來想辦法激怒這些門衛,接著和他們僵持到城牆哨兵分力過來為止…待會我先帶你們到右側牆腳就定位,那是貝魯特弟兄研究過的巡邏死角,只要設法支開牆上長弓手,照理說會有一名、今天可能是兩名…就可以順利穿越──記住,這個空檔很短,沒有失敗的機會。」

宣教長刺耳的嗓音插話、肩起及時潑個冷水的責任,「你怎麼拖住他們?阿薩辛習來的防身技不適用在纏鬥。」

尼道爾並不瞭解馬利克過去盡全力避免與敵方起正面衝突的做法。「是的。沒錯…,我大概會殺人,情況不容許我們再遲疑更多。」他們彼此側對、共視同一方向,年輕刺客細目覽風、語氣灑脫。

黑影止聲,沒人注意到他低首攢拳,自撙險些脫口而出的異見──阿泰爾和尼道爾才有權指麾如何執行任務。

「你不打算和我們一起翻越城牆。」首席刺客和風一樣溫度的回應,從不銜接請述的問號,而是斷論的句號。

「阿泰爾、馬利克,接下來的事情一定要記清楚,」棕髮青年未置可否,繼續提議代表默認、也節省辯答的時間,「這個港口的觀望台有三座,最靠海的那座最高,也是弟兄最不容易接近的塔台…如果要搜就從最遠的先搜起,它的位置在…」

「我記得它的距離和方位,」馬利克諳啞音調變得混濁、往常諍言的氣燄不再,「三週來弟兄未懷疑過這個地點,不代表他們不會來記錄兵力和地型配置。」聯絡處失陷後城章資料遭竊、由自救會安排成員各自分散重新抄點,而提供所知已是黑袍青年唯一能幫上忙的地方。

關裡有尼道爾領途、關外由馬利克辨路,阿泰爾知道毋須再斟酌,「由我和馬利克負責帶回薩汀,尼道爾,事成後我們再聚城內碰頭。」

「好!計畫大致上如此。現在跟我來。」

至於如何帶回薩汀,各自都默斷只得臨機再應變──錘練過的膽識與自恃足以讓三名菁英暢險無阻。
​​


Cyprus 賽普魯斯:位於地中海東部、現今屬亞洲內的島國,現今全名賽普魯斯共和國
(Κυπριακή Δημοκρατία)。
Maritime Republics 海上共和國:中世紀義大利和達爾馬提亞(Dalmatia)沿海地區一批繁榮的城市國家的統稱。
Republic of Genoa 熱內亞共和國:11th-1797AD,建立位於義大利西北海岸的獨立城邦,起先屬於中世紀義大利王國(Kingdom of Italy)中的一個塞城。
Ligurian languages (ancient) 利古里亞語:文中所提為「古代的利古里亞語」,與今日通行版本不同,為一支已消失的古代義大利語系。



棲身艾里哈私閨八天以來,棕髮阿薩辛對自己的演技頗富自信;但這八天僅是冰山一角,他的人生充滿詐偽僭竊,一開始為求生,加入組織後為求信念,而現在…

雨密而細,滅不去閘邊篝燃,照耀靜氣吐息的面頰、卻無法烘暖沾雨的冰溼。深紅鐵闔對面就通往海洋,生在貝魯特、他曾經記得門圭頂得如天國入口那樣高,如今卻清楚看見、城關也不過三人疊起來的高度,脆剝鏽斑難掩圜扉枯槁,脫落人造的蒼桑疲憊。眼前四名撒拉森投以漠不關心的視線,像獄卒囚守壁圍裡的市民,一雙銀瞳曾經駭怕這些軍人,此刻卻平視懸衡,持劍兵戍如一堵盲目肉牆、一群劃過喉嚨就不再吠的看門狗。

多年淬礪褪去青年膚色原有的纖白,代以麥紅與曬斑深淺不一,融進黎凡特*一帶特有的氣息與率直,不加矯飾的面相十分討好、鮮少人質疑過這名混血客的表現。他開口,用利古里亞話謅出長串示辭,必須即刻出關請求放行云云,不必耗思費神就牽住四對戒警的黑眸,彼此你來我往不同語言,噭雜中高升的只有音量與不滿,青年被推倒在地、兩把劍尖指向他,交錯阿拉伯語粗嚷「現在離開這裡!」「無證不許通關!」

白袍旅商再試兩次,挑戰虯髯男人的限度,「你聾了嗎?」「門不會為你打開!」「你最好把脖子洗乾淨」按在胸口和肩頭的奮掌力道更重,第三名衛兵離開門邊,企圖繞到青年背後;闖關客退後轉身、一邊執辭瑣言,焦煩踱向聞聲前來的右方邏卒,驀地抽過對方手中的火炬,「搞什麼!?」「嘿!」

撒拉森都進到地獄吧!!」他扯喉高呼,奔向明衢左側旋掛的紋幟,一拋射向澄黃的旌旗──阿尤布精神象徵竟遭不明火點燃、諷刺光燄一如接臨的金黃剝蝕著布料,空中焚照一輪日光、煥赫夜魅與不祥。「Hashshashin──!!」眾人懾怒掏劍,湧向張狂刺客,一瞬間每個人皆相信他正是今晚釀禍醒鐘的嗜血兇手。

棕髮阿薩辛一度以為的天國之門前綻裂兩具肉體,漸壯雨勢敲退喧嘩,擴散沿衢紋畫行的紅蛇,入耳龐雜,入眼則黏濘,嗅進水幕沁心,送進蕾蓓的刀吻不留歇,採割落瓣汲雨成花。

有些阿薩辛會說,當你認為眼前是一場美景的同時,你會在殺人的時候笑。那讓你看起來像鬼,白色的魔鬼。

尼道爾笑了,笑得比四周怒放瑰華更冶豔。

這不是天國玄關,是地獄之門啊。



Levant 黎凡特:指義大利以東的地中海土地、典出中古法語中的「東方」之意。



DAY 5,
BEIRUT COAST


貝魯特受地形所制,環海城牆並非平順畫方堆建,而是曲折蛇繞圈檻不規則的形狀,距門關右側約一場外的城牆折向灣夾,巡牆哨兵若被引近隘口、便無法識辨隙藏折角內的異狀;察見火光為信號、白色阿薩辛趁勢順內檐死角登上宇墻,將繫索鉤爪牽穩岩際、裨益後將攀繩跟上;抵達石臺頂面之前、原本守定位的弓兵見異已先趨步走向左側城樓,暫留步道上近半場之寬無人監伺的空缺,他們瞬間越過垛口外檐爬下城垣,夜暗不明加上雨勢掩聲,皆助一雙潛越客順利踩入港灣石路。

馬利克右臂發顫,掌心被粗繩咬出滲血纖維,單手攀繩攻上近三竿落差的城牆實非常人所能,自失臂以來他的體重也跟著下滑、並非病弱、而是訓練攀爬必需降低單臂的負荷量;天雨岩滑,即便輔以鉤索、墜落風險仍極高,阿薩辛為了高速緣牆鍛鍊出徒手碎木的握力,這也是他自督復健過程最重視的一環──但不論獨翼青年如何掙扎,往昔細行末節如今變為沉重負荷卻是不爭的事實。

阿泰爾雖未同隨行者交換嘉許的眼神,仍主動攬繩捆收輔行的鉤索,馬利克也由他幫忙、明白此時與執務者互助才是最省事的做法。身邊翦影沉默以對、沒有人願意點破:宣教長其實不必跟來。

從進入貝魯特直至現在,聯絡處的暗號、艾里哈的嫌疑、塔歐身亡、鄂比的說辭、以及尼道爾出現,串連一條索往終局的單行道,沒有岔途和滯留,這一切太順遂、就像徑入精心鋪畫的建渠地圖;黑色青年直覺路道堂皇必有其盡處,銜接末途的恐將是埏隧,不安份的貝魯特城釋懷諂迎外援、最後推送他們到世界的邊緣隤隕死淵。

他也知道阿泰爾有話瞞著他,很多話。是以黑鷲堅隨不移,囂扈也罷任性也罷,他還有什麼能再失去?沒有了。挫折也好多慮也好,危急時棄下我吧,阿泰爾。

身為阿薩辛只須誓死完成任務,而我此行只須誓死駕護你。

也許是頻次太近,警鐘這次沒敲響,但上方發出隘門有異的呼號與傳令,混雜雨聲瀟然一併被溟漭蒼海吞噬;關外石道極漆黑、城樓窗洞和銜棧邊的觀望臺透落熒火弄影稀杳,辨途困難使前路更險惡,所幸風勢不大、拍浪濺沫襲不進狹窄郭垣。

黑色阿薩辛記熟瞭望台方向,他們理應繼續東行約兩場距離、才能正面銜上直達塔臺的棧道,但關外郭衢僅供徼軍履踏,闖境陌客不該擅行、否則難免狹路相逢;兩人探右手觸牆腳步未停,領途者壓聲開口、盡可能控制音量不被浪潮擊消,「我們走船道接近瞭望台,然後你進去探查,我守外面。」

後方悄然、前者當他是默許。東行郭道左外側的岩陸、搭建眾多淺棧連入浮動波洋,供近百艘卸貨扁舟接岸登船,近港一帶吃水量不足以駛進遠洋運船,多由舢舨連絡貨船與碼頭,尼道爾口述之柯克船即屬無法直接泊攏的船種,即使岸線遼闊、實際築搭供大舶與躉船卸貨的埠道只贅兩條,且全在撒拉森輪戍監控之下;馬利克薦言「走船道」便指橫越星列艋舟、避過巡線伺近最遠處的瞭望台,此法與阿泰爾曾往亞克港口行刺條頓騎士長錫布蘭相雷同。

唯一不同的是天候。

白色阿薩辛握有主導行刺之權限,暗殺時機由他捉定、由他決斷目標應命絕何時何地;阿泰爾蹀血於政商權貴性命興築的階臺奪得刺客大師席位,傲悖如馬利克之流迂儒般的信條與仁義。然則救援任務非他首擅,也許刀下亡魂多不勝算,矢在追蹤或援救生還者的經驗卻寥寥可數──這次的救援任務並未給他選擇天候的機會。

吱沙。黑鷲穿行短橋躍進船案,未待平穩便輕馭雙靴連蹤三舟,留首席刺客頓足在浮棧邊窺望。

該死,別讓他回頭等我。白鷲岔腿陷入擺舟牽晃,他未曾涉足雨中掀浪的船甲,滂颯!夜濤沾腥擊舷、撲入鞋底一片冰溼,青年心急抽離雙脛躡入另一艘、放膽再接一艘,直踩至第四船規模較大,原想跨蹲穩步但水性莫測、撐起托足船艄擦撞偏舟,喀鎗!迫得驚鷙亟欲伸手扶桅──馬利克是不是在看這邊?不行…不要扶、你可以!這根本不算什麼…。

潮水該是透澈、夜穹卻渲染無涯淼茫,望不穿的黑恣行妄動,沫散挾泥穢臭,稍作不慎便遭鰍一般的觸爪綑束腳踝、沒入利維坦*的巨顎,漫天浪囂此刻聽來就像遠古巨獸詭戾哮叫──但實在沒有什麼比被同儕憐憫更糟糕,瞭望台近在半場遙處、燈影仍不足辨前方尚泊多少船隻──媽的,馬利克一身黑是想整他嗎?他快看不到前面那個兔脫的殘障了。

啪滋、噗滋、嘩沙、喀涮、革靴長時間磨損免不了進水,鞋耳像水閘一跺就洩出滿腳洪,擠壓液泡告訴自己每一步踩得多狼狽;海上兩隻迷途鳶鷹蜷軀委入舲船,瞭望台只距四舟之遙、貿然接近唯恐行跡敗露,兩者以篷架作掩護,觀察矗立碉樓配置的兵力。鶩舲狹長、偷渡客只能挨在一塊, 阿泰爾左肘壓著馬利克右肩胛,右掌撐在蹲股上。

雨滴抖落糧桶苫帳、規律在耳側議論陌生的船員,男聲低喘無視身邊紛誹,「這裡還不夠近…想個辦法繞過去。」他希望左側同夥不會注意到自己的失態。

……「接下來是你的工作,我只能在這裡等你一起脫身,遇到什麼事就從窗口做個信號。」宣教長未移開凝望建築的視線,簡短結束話題後突然開口,「──喂,你,」

澎喀!黑浪冷不防狠推一把船艫,重心瞬刻挪向右舷,「……!」阿泰爾右掌彈出接上篷樑,馬利克右肩釋壓、同時左肩感到拉扯,啪嘰!某人又跋了個踉蹌……但還會有誰?「──還可以吧。」啞嗓吐口破天荒的問慰。

…………。超近距離的垂憫。可悲是慘白青年左掌緊緊扣住對方左肩,整半身幾乎偎在黑色僂背上,「…沒事。」後者左手鬆抓,側身稍退半步,靠右掌銜樑支撐重心,偏額盯向右舷外的灰色浮沫。秋霈浸透麻布吸附膚表,沁進後顱霑寒刺麻一陣一陣,奪去刺客慣有的專注力;溼睫垂露凝貼鷹眸、視線忽明忽濁,只得不斷擠眼排去障膜──不必要的干擾讓青年越發焦憋。

「需要人來醒個腦,我可以揍你一拳。」馬利克像是會讀心一樣。

……轉個話題會更好。「馬利克。」任務間不容緩、本該立即動身,但如果薩汀不在塔內──阿泰爾突然萌生賭性,「你不輕易相信別人,好比說尼道爾。如果聖殿騎士除了艾里哈另有其人,你認為這座瞭望台裡會有什麼。」

宣教長仰首噓喟,「疑點太多──你不會有興趣聽的,不過我們的解答就在前方…動身吧,無人之子。」他用父名稱呼首席刺客,意謂如今正事要緊、不該談論私話。

「我不全然相信尼道爾,只是如果他所言不假…我就必須去證實一切。」渾純的音量信誓旦旦。

黑色阿薩辛側頸,透過右肩窩斜瞵後方青年,他左甩過頭岔氣、帶回一個哂戲的表情,「你以為我在想什麼?阿泰爾、我在乎的只有能否完成任務,我代你辨識所有話語的真偽,甚至連巴索和鄂比都可以不信──至於你,只需要做決定,由你負責揭穿這一切…你不應該猶豫,這件事只能讓我來傷腦筋。」

霎。袍布離地、霤下涔淋滴落甲板,靴筒側過黑袍青年的左膀,足跟點上左舷,「等我。」吱叩!言畢重展白鷹姿態騰入波流。

馬利克似乎在琉珠瀧漉中窺見阿泰爾覆帽下略含笑意的唇弧。

我一直在等你,笨蛋。



Seir 場:由阿拉伯腳測距衍生的長度單位,意為「一個體育場的長度」,相當於192公尺。
Leviathan 利維坦:典出《希伯來聖經》的海怪,希伯來語中原意為「扭曲」、「漩渦」。



貝魯特屬阿尤布王朝領地,舉目所見戍卒皆為撒拉森,開放給義商專用港口配置的兵力也不例外;薩霍爾能動員城內分屬蘇丹的軍閥,卻不包含海上共和國共享的北隅商埠、據傳他的勢力並未觸及此地。但這不代表碼頭郭牆上的崗哨可供威尼斯或熱內亞公民使喚,事實上,此處撒拉森對義商懷抱的敵意、不亞於貝魯特其他地方。

海上共和國贊助十字軍東征由來以久,身為奪收失土復國子民怎可能善待這群唯利是圖的異疆客?

囂浪霈雨中、獨守篷舲的黑鷲納悶,艾里哈如何動用非他權轄的據點?又有誰能支借薩霍爾與義商黨伍不得干涉的地方來囚禁阿薩辛?宣教黑袍融入四周船影、在夜裡行動反讓他感到安心;潮漲攏進托支陸表的界樁星豎、充當細舟懸錨的木橛,牽定船影泊浪浮沉,延伸至無盡杳漫處、沒入倒海滔然──金目霎停,一個游移影魅凝引鳶鷙的注意力,那看來非標非舟,約在兩竿之外,如果他能再靠近一點……

轟滂!黑浪擊艫,將魅浮壓進旋臂,繼之撫以淪漪颯嘆海獸貪婪無常,未得聲停,無名漂載又襲上水頭、在海中滾翻半圈。那一瞬間馬利克辨得清楚,是人,或者說是浮屍。

醉漢溺斃不稀奇,可能是哪家倒楣的水手……但莫名惶悚怵向他,繞行三舟可以看得更清楚,此處離瞭望臺又太近…別猶豫。他張望、雙膝半屈、踮後足搖了兩下彈跳到隔船,用最簡的換步橫躍兩舟,儘速伏入另一張帆帳下,溺屍就在船艄右側,青年逆對碉樓細目詳察──模糊的蠟白是膚色,灰褐棋織是和隘口衛卒同式的戎甲。

撒拉森軍。

饒是宣教長聞多識廣也找不出任何原因解釋他所見。

石塔站臺四邊等長,約可環抱十二人,四角豎立撒拉森星月旗,塔台分四層、漸次往下延展成更大的方矩,遠觀呈梯形疊堆,僅最高層各牆鑿拱窗鑲鐵欞、內設篝燃供照明,底下數來三層氣窗狹小、無法直窺內部全貌;瞭望臺石基環成圓道,座北朝南,佈置四名兵力、其中兩名守正門,另兩名在左右環巡迴。

正門通行不成,易守難攻的碉堡只有另一個入口:露臺貫往第四層的孔蓋。

白色阿薩辛雙掌鉤附環檐東北側,以呼吸窺數石基內兩名哨卒來回,他習慣這麼做、憑吸與吐計算守備交錯的節奏、抓住律動中閃現的漏縫;西側的即將背對他、而東側的巡至東南隅停步,白鷲緩慢吐氣、不因亢奮影響肺葉浦送氣流,西北隅的轉身、也正值唇齒送盡吹息──颯。刺客撐直雙掌、曲腿蹬上陡岩,吸進寒氣、攀上北面石牆,再吐氣、計第二循環之後東側的會轉身面向北方前進,時機轉瞬即逝、他不會花時間往下檢視;第三循環吸氣、剛勾到第三層梯座,近側的將在第七循環抵達東北隅,青年雙靴往西面盤移,岩磚溼滑、登行速度不如從前;吹出第十一口氣、西南隅的將在第十五循環反身向北,東側的再度復身朝南,他要在一瞬間從西面接回北面繼續攀爬──劈沙。泥濘的掌順利扣住最高層垛口,第二十口氣剛好結束。

阿泰爾該在豎旗處碰上至少一名弓手,但是沒有。降霖逼催軍卒提早避雨確在情理之中,入塔門蓋以鐵鎖繫附,沒有兵他就拿不到鑰匙,擅行破壞恐洩露聲跡,刺客除了等待別無他法──碉樓就是這麼該死地棘手、每個阿薩辛都想避免尋訪的死穴。

約莫半時辰,鍊鎖磨擦、觸擊砰然,鎗啷!沉重板鐵鑿合濕木的門蓋彈起、順地面滑向南邊,一名褐服弓哨探首撐地,托膝曲腿伸直同時背後猛遭撞擊,「呃!?」痛喊未揚口鼻便遭制掩,眼界底端閃過冷光,「嗯唔…!唔唔唔──」隙出的喉音像請託求饒,倒地弓兵雙手劃地擊拍濡磚、似不具反抗意味的掙扎──阿泰爾心念一閃,「不要大叫,你還有機會保命……同意配合的話舉右掌拍兩下。」

──啪。啪。

很好。夜襲者收過右手,袖劍仍制住弓兵喉頭,接著拔出短刀脅對前方頸勺,「我的刀指著你後腦,要是你擅自妄動這把刀就會砍斷你頸椎。」旋扭右臂將反掌銀刃磨貼獵物髮際,嚇得士兵縮肩倒喘,「手掌放到後腦。兩隻都是。」對方照做,刺客再收左手袖劍,探掌卸去前者的長弓和刀劍扔到角落,「現在告訴我,碉樓裡除了撒拉森以外,還有沒有別人。」

阿泰爾彷彿聽到澀吞牙顫,哨卒開口,「有…有的…我聽說瞭望臺裡關了重要的人…」

「哪一層。」沒想到如此順利,北港裡三座觀望臺、首猜就給尼道爾料中。「關了重要的人──這件事誰和你說的。」

「第三層…,和我一起看守瞭望臺的同仁說的──請不要─」冰貼髮際的觸感消失,雙掌交後顱的畏卒鬆手低身,正想轉頭時左腦勺被四指掐入扯向斜後方,咯…他聽清頭骨被刀片擠開的聲音,惶恐張嘴、「…啊─」眼前一晃、在切膚劇痛旋攪他髓腦之前就失去意識。

瞭望臺第四層相當熾熱,中央烈燄煥射,若非為了補燃、平時無人職守。阿泰爾從弓兵身上取得門鑰、孔蓋雖已開啟、但另有其他用途未明的鎖匙。進入碉樓確認暫時無險、他從僅容單人登降的方穴俯視第三層,直梯下方黑邃幽洞、沒有任何照明;潛入客右手執柴薪取火、伏身跪地將燒柴斜拋進第三層,沙。燎紅觸地、勾動掠影昏曖,青年藉火光墜勢辨得落差,也發現第三層近梯樓一帶無人棲守。

屋外瀟潮依舊,內裡卻寂寥森暗,明室熯烘仍迴盪不止息的水語、侵略每個間隙,滲落地窗通往異處,沒有人喜歡進入陰溼密閉無人的石造室內。青年再執另一把燃炬、單手附梯貫下第三層,直至整身沒入黑暗,霉味與鐵鏽味從不知名角落靠近,揮動的火把一邊探照、一邊也把不安驅走。

剛才的弓手說過第三層囚禁著某個人。噠,伸足點地,頭頂方穴隙來的光已在半竿之外,地面燒柴色紅偏紫即將熄滅,訪客跨越漸隱紫光、舉另一枚白爍與肩同高觀察四周,發現自己位在第三層貼牆呈L字的窄廊,其餘壁隔空間似是儲藏室,薩汀可能就在裡面。右側壁面出現一扇單葉拱狀鐵扉,高度比自己還低,摸途者先步向廊底,確認沒有其他出入口。

叮、喀鈴、他單手摸索鑰匙,試到第二把打開了矮扉,左掌輕推、窺伺內側,同樣昏暗。滋哄─…鐵門右側啟一道剛好容青年側身穿進的間隙,已適應全黑的銳眸察覺難得的暈光,位在儲室對角的方穴、看似另一個置梯貫下二樓的入口。不需要火炬了,他暗想,暈芒足以辨識路相、況且炬光會惹來注意──如果第二層有置兵的話。

青年將照明貼放石地,昏晦室角勾勒一襲袍影──他的目標,任務四天來的目標盤腿倚在左前方,白蛇般的迴羅繡繞如此熟悉,那正是鑲紋的管區長黑袍。

…………

刺客停步。鐵味,太濃的鐵味,又太靜,雜在牆外泣海裡一句絮語都沒有。管區長一動不動,可能死了,也可能…

吁─!冷風擦過氣窗發出笛鳴,興喚地面白熾,忽明之間、儲藏室牆景由紫褐轉為慘白──而慘白上淋滿紅血。

鏽味其實來自鮮血,潑流殷潤的色澤朝室內張牙舞爪──糟糕──

Hashshashin!他在這裡!抓住他!」左前方的黑影蠕動豎直、手執長劍,躂沙躂沙躂沙躂沙、方穴昏光越來越亮、傳送更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白色阿薩辛正中陷阱,眼前更讓他摸不著頭緒──黑袍陌生男人囂叫的竟然是利古里亞話。





瞭望頂臺弓手說的是阿拉伯語,此刻滿室的叱喝卻充滿利古里亞語;義商非黎凡特境內主要殖民群,阿泰爾無法盡數悉辨、但這群人鐵定不懷好意。

前方黑袍者橫劍於胸、側步移向刺客私闖密室的鐵扉,並未冒然攻擊、顯然知道眼前青年非等閒之輩;觸地燃炬引發阱中鷙瞬間靈思、右足一掀、將白熾掃向對角貫往二樓的梯孔,突如其來的火燙掉落、魚貫而上的異軍尖呼鬆掌、從木階隤墜擦撞──不疑有他,躂!白鷲縱身踴入方穴、點收左指竅開袖劍、一竿半落差的地面躺倒三名士兵各自痛號、一名衛卒喧罵緣梯正爬到一半──「Gesù!!!」銜梯男人雙肩霎負重壓滑脫雙手、一襲裙影掠拂眼尖、他失衡往後仰倒、在頭部觸撞石地前看到紅火交織來自煉獄的死亡天使騰飛而過、視線與血穹迅速拉遠──硿。

展翼鳶鷹空中踐借攀樓士卒、施力蹬向前方執劍哨將、揚爪弓膝以全速衝撞、袖劍刺穿褐袍就像沒進油水一般毫無阻力,咚磅!染紅刺客襲壓褐兵著地,同時傷卒三名,死將兩名,屠刃使用一回,歷時──不足三個目瞬。

惡名昭彰的頂尖阿薩辛正式領進第二層。

瞭望臺裡不對勁。馬利克伏身暗海窺望,倒海洶湧噬吞人聲,黑鷲不願再暗守舲舟,他想知道外環撒拉森促忙交換什麼資訊,只要稍微聽到就行了……意念及此、切急的雙足已蹈上碉樓西側最近舺船,霎啦────轟霈雨響挾雜噭喊,「他來了,第二層會守不住!」「那個魔鬼選擇向下闖!」「第一層的人力夠了!可以活捉他!

無論語言還是內容都讓宣教長無可置信,他們說的是利古里亞話!阿泰爾竟然往下正面突圍!這些人為什麼要生擒他!再接憶前刻海上流屍──也是撒拉森,黑袍阿薩辛懂了。陷阱,一切都是計!

一群瘋了的義商遣將偷襲北港瞭望臺,只為了強拿他們組織的首席刺客!

若異兵來自十字征卒,那他們多半不擅狹室作戰,沒有人被訓練在碉樓裡干戈相向,多半寧可掌弓執劍防堵室外,或乾脆放火燒樓──只有獨行阿薩辛的機動性足以勝任各種地型戰;暗倉裡刺客鎖準盲目掌劍的愚徒,共三名散置二樓磚房、他先從最近的下手,這群牆邊嫩草來不及被糾正選錯兵器,直至白魅攏影襲入胸前才發現手中砍勢軟弱無力,凶鷙右掌刀唇咬劍推空排開長刃、左掌抽過斜上胳臂、反握銀月捅進肋間、噴發屬於心臟受創才有的血霧,「呀啊啊──!」繼之拔出一成不變的慘號從耳邊倒落腳跟。

地面淺影紊動、另一劈從後垂直襲來、臨牆之戰無從橫斬,刺客諳熟錯履逆轉、側身迴過攻勢、矮步將銀刃刌入褐軍右踝、再旋兩百七十度帶力前行、斷足者的嘶叫被拋向身後、接步直逼下一人蓄刃待發;第三兵醒覺取刀攻進左側、輕忘貼身戰從簡變萬的精微、鑄鐵絕非近搏唯一憑恃、兩把紅月對空齦吻卻撕磨犀銳殺意,白魅左肘作勢進擊誘對方伸手猝防、蹚!兵卒下體辟遭鷹靴狠踹、澈脾劇痛搗突男人眥目、左臏摧裂氣碎聲殘酷接響、虛兵被踩斷膝蓋蹶地慄顫、失心哭絮這一切不曾發生──閉室裡再聽不到浪嘯,充滿殘兵的經頌與悲咽激盪奔潰。

貫往下層隘口旁猶立雙卒,然而他們已經失去戰意,守三樓的黑袍者則不見聲息,一樓伏軍絕不會蠢到想爬上來。曖燃裡腥血織牆、繞樑空存魂喊靈嚎、兩名偽哨死亡、五名重挫瀕危、一卒因墜梯倒臥、四具原駐撒拉森屍首橫坐──沬血銳眸獰視無援的異疆客,浸水白袍擴張豔沫塗一身最野蠻的戰妝,方室無門、奪命刑刃就在十五步內,天主垂憐,有什麼比阿薩辛更像個惡魔,有什麼比此情此景更接近地獄……

嗚……啊…啊───啊!!啪唰!撲沙!嘰!劈嘶!躂沙!────砰!

剮脯剝肉般狂嗥慘絕紛至沓來、透過方孔播向底層石樓,彷彿上層紅影便是入冥火道,懾兵拔劍仰首怯探、無人願意再接近地獄穴門一步──盪迴霎止,死的是同伴還是魔鬼?一瞬、兩瞬、三瞬過去,然後是難熬的屏息,胸腔卵拳激速搏騰、十下、五十下、一百下……

該有人上樓查檢,誰敢?眾將眼神使喚梯邊褐卒,迫他持劍伸手接梯、駭目一刻不眨就怕驟失小命,未料頂前黑影一閃、覆壓韌暖人軀、撞上右肩摔地,梯卒左傾垂劍縮頸閉眼、頓感項背掠過拖擦、緊接右肩刲裂濺液沾臉、背後襲來穿心厲痛、張口欲喊卻發現聲音一齊被絞碎,他鬆手瞠目、驚睹鮮血淋流前牆,而自己的形影早已埋入降災死神的懷抱。

白魅雙掌抱刃掛空、斬咬梯卒脊背一路向下、雙足左右撐牆阻去墜勢、伏胸貼靠梯卒穩懸,接著死兵失衡顛墮、刺客抽力拔刀蹬腿、飛身反旋覽入眾目睽睽──竦。白翼掀波、雙靴接上最後一層石地。

既然身為魔鬼,豈有被殺死的道理?

碉樓外騷動一發不可收拾,馬利克未拿準主意繼續觀察或挺劍相助,底層正門便竄出一名偽裝撒拉森的異兵、而後再一名、共三人快步跨下淺階,「守不住了!叫船過來!」「叫船來!」「要棄守了!」一邊嚷喝、方闔一邊陸續吐出五人、有的負傷、有的持劍面門後退、有的活見厲鬼煞神般六內無主;觀臺基座正南方朝外堆砌磚衢、與接岸棧道間隔一段容艦艇停泊的隙位,自西環伺探的宣教長此時才發現伏兵早已備船、藏形於貝魯特領海內。

阿泰爾那傢伙變得更強了。黑鷲暗道,心情有些複雜、他理應讚許首席刺客以一破十的能力和效率──卻同時清楚自己不再與白鷲的戰力相匹。僅管他可以設法阻擋船卒離去,但這群利古里亞*的賊軍自然與郭牆上的撒拉森勢不兩立,如果瞭望臺外掀起風浪吹上岸城、倒楣的除了異疆客還包括他們阿薩辛。

誰差遣這整樓佯將?阿泰爾會留活口問審嗎?自己應否插手?顯然尼道爾是協助此計的共犯、而棕髮叛徒已在海關與兩人支散、暫不構成威脅;「遇到什麼事就從窗口做個信號」,黑袍青年未得執務刺客的任何訊示,也許塔內纏亂無暇分身,而一群逃兵已明確對外啟告故變──他該進佐還該守留?別再到最後才懊悔責督不力…馬利克!



Liguria 利古里亞:義大利西北部的一個區塊、位於利古里亞海(Ligurian Sea)沿岸。



​人生來太痛苦,誰願棄神,誰願問這一切罪孽何來。阿薩辛為何棄神?如果他們信,那死後必將墮獄贖刑萬劫不復。

無物為真,人不透過「真」看世界,一切毋須被既定概括。諸行皆可,人不依恃「真」而前行,應以理性來臨機斟酌。

那是不是該如此說,阿薩辛基於理性奪取人命?

鏘!一把鐵劍倒進血河,石樓彌漫腥臊、汗血、霉酸、甚至嘔吐味;方室四面東西側各設兩座燈盤,油火漸弱、晦昧裡堆疊的形影尚在抽抖呻吟,交錯一地散亂的柴薪羽箭鐵器木樑,上一刻堅毅的戰士們已經被同伴遺忘。十五個?還是二十個?染紅刺客幾乎要痲痺、剛才擊落的劍是第幾把?

四名伏兵仍有理由繼續進攻,遍地肉軀形同障箝阻礙目標移動,如此以眾擊寡還有希望──加上鬼魅態似負傷、前一刻挺拔的軀影變得佝僂,昏紅中浮現胸廓起伏滯泥沉重。

「…嘶…咯呵…!」阿泰爾側首略嗆、胸音濁雜痰氣。他被圍困底層中央,改持長劍應敵,側腹和肩腿瘀痛來自難以盡數的擦撞,疲軟低喘被周遭黑暗的哀語掩過;阿薩辛擅於後發反制已被異兵熟透,若無人冒先出擊、形勢將對他不利。

踏血雙靴悄然挪移、警心跨橫一具又一具肉軀,白魅漸退正門東側,四名將士原先呈等距包抄、其二見勢移向門邊防堵,與刺客距離快速拉近,「哼呃!?」囚鷹身斜、右足鎖附地面黑影、似被傷兵拖住,門左戍丁見機邁步、據後兩卒跟上,進逼者雙手握劍朝破綻攔腰劈去──紅芒霎閃、長刃負力被劃引視線右上、猛吃一落重擊彈向肩外、褐軍左握鬆脫仰後、驚懼難解為何是自己失衡,而謎底就在驟近帽影下掀啟的唇貝──惡魔的謔容,血沬下竟帶幾分蠻狠與稚氣,所有見過此景者都付出性命做為代價。

遭誅戮挺入胸鎖透背同時、他彷彿聽到耳邊滿意的嘽息。

隨襲兩將未料囚鷹使詐,反射性側身弓肩、按劍近胸懼步怯退、如此縮短施力臂更助凶鷙強壓進擊,眼前血劍只有更霸道、險些敲脫褐兵虛掌的長刃,「嗚啊…」受迫者慌恐失聲,另一兵朝白魅右側揚劍欲制其勢、刺客蠻劍瞬間化勁為撥、繞圓挑弄右方軍刃、暴顯褐丁幹體任人宰割──誘計後再接誘計,率先發招等於迎軀奉送,將士驚悟卻再無機會悔尤,設陷者反中陷身亡,底層僅殘雙卒待殺,有什麼玩笑比數十伏眾拿不下一名阿薩辛更惡劣?

──死不瞑目啊!

滿腳血汙腑濘全是染紅刺客傑作,使劍為毫蘸抹死的塗料潑一室奪目斑斕,是瑰麗還是殘敗?沒有人同他欣賞,因為身邊同行早死盡,成為繪作一部份,畫要怎麼看畫?「咯哈──!」青年猖噱、忍俊不住,他乖僻也愛寡立,弒盡形影孤芳自賞,也只有自己深切明瞭此刻的獨我最真實。

理性告訴他,這些人想抓他,該殺;理性告訴他,這些人敵不過他,不怕。

理性告訴他,倒地頌嚷經文乞贖者,枉然,畢竟從沒有亡靈回來和我們說對岸有天堂;理性告訴他,赴命以聖戰之名劫奪者,盲從,燒殺擄掠釀災為毀世而不為濟世,受益方永遠是掌權朋謀和暴政濫刑;理性告訴他,除滅這一切矯偽的「真」會讓世界更和諧。

人命從不關天,鋒血銳芒只是物器,抽長刃自骼胔剝離的手感尚如此晰明,每一雙死去前的對目仍如此幽抑;賁張心搏激譟,沛送氣力不絕,支托白鷲振翅前行的全憑官感直覺與能賦異稟。

理性沒有告訴過他,原來殺人可以如此欣悅,癮毒般使他亢奮難戒。

但是理性也告訴他,他笑,只因為他真的快樂。





秋霈未止,但漉濕雙靴覆上不見雨的石地,宛若踩進另一個世界。

只一個慘字能形容。沒有時間慨嘆,馬利克掃視樓間,聽聞石牆迴彈不屬於陰冷飄蕭的絮音──在樓上!他閃過血磚臥屍、有些懨然猶殘、徒睜一雙洞爍凝望陌生訪客。

──天殺的惡魔!你做什麼,放開──…

青年辨得模糊的利古里亞話,循源探上攀梯,底層約陳死二十具屍首,次層十三具,此時另一男聲更清顯,「跟我下去!有話要問你。」這回說阿拉伯語,顯然是阿泰爾的命令…他果然沒事,「阿泰爾!」黑袍青年隨喊。

嘶、嘶、躂,足音挪向石穹角落,自梯穴上方傳來,「…馬利克,跟上來。」

第三層石室鐵扉半開,掛滿索具刀鐵的石牆旁跪落人影,首席刺客則站在其旁,燈源只有二樓隙上的火光,但跪地者罩身黑袍上醒目的白紋、竟和自己一模一樣。難道是薩汀?不,絕對不可能。

宣教長思路一轉,大致明白現況究柢,也不費時間與執務青年確認就先開口,「你這件黑袍從哪來的?」憑利古里亞語對角落黑影質詢,甫才傳來阿泰爾的喝斥足供他確定──首席刺客不擅使利古里亞語,他需要個翻譯。黑鷲不請自命直接聲問。

乾喘的聲音,「雇用我的人沒說!」跪地男人被迫雙掌貼顱,門道旁沾踏複繁泥印、像被拖行過的腳印,黑鷲細目觀察,足跡自梯口踐入、是阿泰爾踩的;但曳痕朝向降伏者足邊、說明他剛從門外被強行拖進室內。

誰雇用你?」他邊問、邊解腦中繁多邏輯彼此纏鬥。

……………受制男人噤言。抬眼打量左側獨臂青年和他一樣的衣裝,昏室幾乎無光,但馬利克憑微影變化窺到蒼髯男人浮現的匿嘲;這個人不年輕、硬毅的行止和遁辭展露戰士的資邁。

「這賊人不想回答你。不用浪費時間。」阿泰爾甩手左指點劍、發出機竅彈推聲。
「沒有回答不代表沒有線索,」馬利克揮手示止,「加狄葉和你們是什麼關係?」恐怕遭嫁罪的艾里哈已亡、再問也無實質意義。

……。………漆暗裡邃眸閃爍,霎失淺笑。

果然有問題。「你和你所穿衣袍的主人見過面,他現在還活著。」他虛以肯定語氣提出假設,只為觀察受審者的反應──青年甚至相信這男人聽得懂阿拉伯語。

你們什麼都不知道,我也不會再說更多。」雙膝觸地的黑影駁回偵訊。

阿泰爾直視馬利克,他的外語解讀力不及宣教長,而對方疑遲反應看似未得任何可用資訊,「或讓我斷他幾根手指逼他認供。」刺客伸右手擒住俘敵的後髮。

善解青年性不嗜虐,他沉吁,寧可賞敵人一個痛快。「直接取他的性命,我問夠了。」

白鷲悻然抽爪滅碎最後一名殘卒。他的不滿其來有自:置身險境殺貫滿樓、最後所得竟只有簡單幾句話?

黑袍青年俯身,探手撥開死兵的玄袍,但以獨臂撩袖未免見絀;後方立影歸刃,蹲前直肘提住玄色袍襟,和一旁抬首黃眸交換眼神,示意由他動手除衣會更快。

阿泰爾的配合讓馬利克覺得不可思議。金瞳已適應暗室昧盲,右前灰白探袖浸滿斑血,一路延伸至白鷲整軀濕貼的麻袍、粼閃怵心殷紅伏流褶曲;黑鷲難以想像,若這碉樓是未知陰謀預設的終點,如此大費周章之下,阿泰爾能無傷生還簡直是奇蹟。

──不,並非無傷,他看到右袖上的破口。「你有受傷。」馬利克知道這是廢話、仍鬆唇脫出關切。

玄袍偽軍前刻藏身密廊、伏擊返樓追上問供的刺客,傷口便是那時所留下。「……你剛才問出什麼。」低嗓澀僵地轉移話題,阿泰爾不好提及掛紅、那只彰顯他的疏失。

「我假設加狄葉跟此事有關、還有薩汀管區長可能活著…這人不肯正面回應、但是他的反應洩露實情。」

「你得到什麼實情?」紅袖已剝離黑袍,將之繞在臂上。

黑色青年端掌、作勢由他接過,「這需要再進一步釐清──不過無庸置疑,尼道爾和此事有關。」

血袍青年交衣後起身,環顧囚間、悶道「也許艾里哈身上是欲加之罪,但他確為聖殿騎士…尼道爾出現在他宅邸是有心策畫而非意外。」

馬利克半跪疊衣,「現在缺的是動機。帶走管區長、殺死艾里哈、還有抓住你……」短暫沉吟、旋即放下深慮,待潛行回城再繼續推論方為安策,他看向三樓挑高的狹小氣窗,「其他使利古里亞語的外兵已經乘備船逃走,我不打算阻止、以免引起岸上的撒拉森注意。」

「如果回到貝魯特──馬利克,我不信任鄂比,白天詢問塔歐處置的時候,那傢伙的陳述曖昧不清。」阿泰爾單手挪桌,推到氣孔正下方,撐腳踩了上去。

……半跪青年托股直膝、再單手支腰,腦中回顧蒼髮長者的託辭,是的,幾乎不正面回應,側誘兩名來客互相論證,而他只坐席旁觀看,直得到他想聽的結論為止……青年整理攜進行囊的玄袍,原是想轉付於鄂比,他懸揣長者尚留難言之隱,但其本意或善或惡──…

阿泰爾側眼望外,突然屏氣,接道「馬利克…!」

「你看到什麼?」

「岸邊的燈火已經佈下郭牆,你在外面沒有察覺到?」冷默語吐變得緊繃。

「不可能,我不會遺漏這些,你看到巡兵開始搜查港口?他們不應該發現這件事,」除非──室牆下兩雙銳目迅速交會,他們只想到一個可能性,尼道爾。

唰!白袍青年急蹤點梯,兩人再不動身離開碉樓將錯失生機。

「阿泰爾!我們可以直接到頂臺跳海!」海遁將是最快脫身的捷徑,但汙紅白影一刻不停地往底層移動,馬利克追到方穴口瞰望、緣階的覆帽青年僅一瞬抬眼、再抽離視線繼續向下,上方青年詫異、他許久未見過阿泰爾勾眉緊挑將額心擠得如此難堪,「阿泰爾─」「你自己去跳。」下方回應喑啞幾若蚊鳴,宣教長怒吒一聲,旋身背梯跟著下攀。

瞭望台底層油火將盡,正門外水幕透落燎熒,越聚越亮──阿泰爾率先聽得緩喘,玄關短廊邊倚靠灰影,他立刻認清那是誰,「…尼道爾,我不會讓你活下去。」首席刺客咬牙,鷹瞵鎖準玩弄外援於股掌間的叛徒。

「不…阿泰爾,這是我該說的,」粗薄音量前倨後弱、洩力辛悴淡然,「…是我不會讓你們活著回去。」





貝魯特北隅岸海興燃,彷彿要將囚鷲的生命之火焚盡。

雨還在,掀狂瀾,密集舢舨如棋盤,海上戰役步入殘局,將死者卻只有一方:阿薩辛。

棕狼未在瞭望塔裡與兩名成員直接衝突,他退躍至外階,背光張揚自己的形影,垂直紛落的雨從衣袍滴霤,嘩霎───漫天怒水奏樂,兵戍喚傳敲醒第一擊鈸響,正前埠頭與瞭望台隔著泊位,再往直前探去一條兩場長棧道連繫郭牆,自暗潮通往烽火之間的遙途宛如天路,宏敞天門普照何等遼遠,瀟送納伊*笛悠揚哭聲迎喪何其悲切。

走船道!阿泰爾!左邊人少!

繁星般音符褪洗宣教長的吶喊,夜染波流鋪畫墨色譜面,搖曳薩巴*綿綿續起續落;刺客右履點入埠道以東的譜海,化身浪濤翩翻裡一個頓點,橫越細舟築劃一條條節線,白符越行越與悽惶的調式平行,無法擺脫每句唱詞漫長的泣韻。

傷樂最怕闋盡,曲終一刻的斷腸猶同萎散凋零。

白號頓停,感受到凜冽的顫音,前方棕狼潛行靈捷,乘縱滑脫的絲桐音一路相隨,貝魯特港的鄉曲他豈能不熟悉?雙符即將接在一起,鷹骨撥子彈提的對弦震盪,曲式急轉直下,澈響拉什特*的迫遽與憂懷,鏜!一個勾牽讓兩道銀唇相噬,撕裂一縷又一縷咬音在空中掙扎,棕狼力弱但狡詐,抑鬱的快板死命纏繞白鷲,若似在等待──後方黑鷲接海,高拔的唳哮搶入規律浮沉,「不要管他──!弓兵快完佈了!!

可歎舴艋挾隘、促短樂節鑲不進黑色頓符,汗蹙白鷲揮翼開道,前路樂章滔然莫測對他來說太艱鉅,不斷掇送的瑪卡姆*容不得白符暫歇,冰激漣音魚貫湧現、逼使暗黛色旋律把所有篇幅葬入深海的最末節;背頌薩巴自遠而近、即將與拉什特共鳴,刺客困解始作俑的棕狼何以再返,何以催響貝魯特港一片殺吶,羽箭織起天網將成為無眼刃、無異同摧譜上所有蕩號。

「──為什麼!?」阿泰爾破噤,窮聲恨問,「尼道爾!我要知道你為什麼背叛!」白鷲粗喘,托足船板晃得他暈。

尼道爾掌劍高騰、自隔船若重磐落進後艄、擠壓軟水排浪豎掀舟甲、迫立前艫的刺客俯捉左掌撐舷,「是艾里哈抓住我!是那個混帳帶走薩汀!是那個混帳殺了杰阿!」年輕狂徒嘶咆如獸鬥,獰眥裡一雙銀瞳卻漾滉哀憐,他乘反力再蹤另一艘船板,如浪行者不需半霎停駐,奔移吐言揮爪一氣呵成,「你應該相信這一切!結果你選擇殺盡一切!」聲音從艫側傳來,白鷲警機鬆爪逆身接上棕影,橫刃擋下二度空降的劍壓。

受襲者以九十度旋腰面對棕狼、不曾衡平的立足點斷傳阻力、迫他雙掌接劍支下外擊、攻勢未停從船甲覆來、雙人重量傾挪船身推送刺客向前、進襲者單爪餘空拽向前方袍襟、扭扯中欲將白鷲扳落海面,「咯呃─…!」失穩的阿泰爾悶吼蠻抗,難忍委居劣勢的奇恥大辱,蹚!船板忽掀、石火間雨空劃出弧光沫濺,褐影立刻翻身橫騰落臥他舟,待辨清已見黑色頎影執劍跨艄站在後方。

而那把迷途洋劍已然出鞘。

「阿泰爾!走!快走!弓兵船已經出岸!」「你拖不住他!」「我叫你走!!

沒得續言,叛徒回追、擋在瀕臨泊陲的舲船、邊緣舟棋幾乎散盡、遁路險狹容不得再行錯招;兵船炬火乘浪沿界疾駛,即將鎖圍整片埠港水域,密鑼緊鼓打響胸音抨隆、拉什特的旋式趨向破散不成曲調、瘋奏死亡前無慈無悲的亂噪;黑影率先進逼相隔兩船的褐影,後者退躍右側,瞬間閃讓供白影直穿達岸的水道──阿泰爾!我能丟下卡達,你就能丟下我!幹好你的任務!──阿泰爾知道機會只有現在,但他滿心憤懣簡直能蒸熟渾身冰露──馬利克!我不准你留在這裡!我不准你趕我走!

躂沙!啪躂!喀鎗!莽盪白鷲踢舷撞桅闖進右方舨船,他能想像宣教長正用酸可蝕骨的穢字唚詞厲聲咄罵,左方唯一歸道已覆聲掩跡,再向外則包滿戍陣蓄箭待發;棕影發現雙鷙迎後追上,三人再往西南奔去將直逢備排劍卒的埠道,更深入其隘口早已敷設天羅地網,他們怎麼逃?眼前盡是死途!

──而是的,這就是他要的──

黑鷙行動無法更快,單手執劍如他沒有餘裕托扶,只見一竿距外棕狼煞停、漉髮下皙唇挑勾詭妙弧度──這瘋子在想什麼?鏗!兩劍相擊、獨臂者力道略勝、知道勢弱銀刃欲卸勁帶圓的把戲、他催肘推劍刮刃鎖咬對方劍珥、往上一撐猛力支掀棕狼右臂、銀刃揮脫落入暗濤,雙方距離太近、黑鷲見異與之拉開距離、直覺頃臾對方左手將帶刀刺來,同時阿泰爾那個怕水的白痴竟敢捨路回追──夙!一枝鏑箭從上方掃過,錚!一枝釘上船板,海上戰棋終於無路可走,大局已定──馬利克不願放棄、埠道上有兵!卒箭不可能自傷、只要過得去就有希望突圍!

尚嫌崩潰終曲不夠激情,利鏃射雨點水加入交響,百步外炬火一簇爍接一簇,卻把紫夜的年輕麥浪照得漂亮;宣教長梭身棋盤無暇傳令、箭勢以每步四落的頻率灑向大洋、錯身向東的麥狼掉身潛行,埠道戍陣在西、飛矢另從東與南雙面進擊,偶鳶同奔西側、偏北的白鷲以兩船之隔銜上黑鷲前航、間不容髮當下右舷卻異傳蕩簸──尼道爾!喪良倀徒竟未死心、或說他早已料到這刻!?

阿泰爾左腳跟踏上左舷、逆身拔刀迴擋追擊、快速適應船戰謹守相對方位與銀瞳互峙、啪!放箭浹雨擦過右腿、梭!左肩、錚!舟艫──僅一個稍停便形同掛牆標靶、刺客疾躍朝西北、甩不脫棕髮青年寸步不離,一船、兩船、三船!對方動作比他更快、率先點上船首迎阻白鷲,欽!兩把銀月相吻、使用相同技巧畫規似舞、「哼嗯─!」首席刺客卻慘脫痛鳴、左股不防遭掠箭刈過血痕、一瞬失力引麥狼更近、鐵色彎月隙窺青年鎖喉即將抹頸──

呲。灰眸瞋視褐眸,橫膈厲痛告訴他答案,刺客袖劍搶先捅入體內,「─咕呃─」他倒喘、擴肺自送扎入摧刃、螻鑽蟻爬的晰覺猶針刺透背令他搐顫,也即瞭狠絕阿薩辛下一刻會怎麼做──單刀鬆掌、他張臂環肩緊緊摟住眼前刺客。

同時感到鏃芒從背後呼嘯剝走他的皮肉。

尼道爾借裝於鄂比故未備袖劍,阿泰爾掌刀同時早有預謀,阿薩辛正統做法是推右掌拔出刺膈銀刃、再吊上對方顎頷直搗勺腦瞬間索命;白鷲施力、擺不開肩上瀕危的棕狼,從鋪流麥髮的肩窩瞥睹落矢如雨,朝天左掌貼胸恣虐地反轉再反轉、攪碎肌膜與肝臟與肺葉,「嗯啊──!」他悶號、左右掌同時揪拿身側掖袍、使勁提起溼黏纏擾、顛浪中半個挪轉、銳鏃全由覆身漸僵的軀體接擋。

箭勢原只能喫膚齕血,東側弓船漸近,鏑芽開始釘入染紅的灰白,阿泰爾仍能清辨耳邊抽寒的虛喘,他厭惡不俐落的死去、親臨人之將死的殘息……「…杰阿。」尼道爾辛薄輕喚,弒者曾聞日燿青年這般和他說話,甚至還在同一張夜幕之下,「…不要讓他知道,我…」「杰阿已經死了。」「不要讓他知道我死了。」總帶笑意的辭吐訴盡終願,青年獻媚的摯誠多麼自私。

「──你沒資格要求我。」首席刺客冷道,他從不垂憫敵人。

縛肩扣十鬆握,被另一對掌推開,殞日投落蒼茫譜海。

壯烈的拉什特暫歇,日與月在同一天銷謝,只剩烏穹哭雨奏傷,輪孤單薩巴繼續悲唱。



Ney 納伊:中東傳統樂器之一,語源自阿拉伯文,意思為「哭泣的」以狀擬其聲。
Saba 薩巴:瑪卡姆調式的一種音階(jins,複數為ajna),據統計此音階讓多數聽者感受到悲傷或哀痛等情緒。
Rast 拉什特:瑪卡姆調式的一種音階,語源自阿拉伯文,意為「正確」,據統計此音階讓多數聽者感受到雄壯、積極、正向等意象。
Maqam 瑪卡姆:指傳統中東音樂的調式(melodic modes),語源自阿拉伯文,意為「位置」、「階層」。



東面弓船向西迫進,西面埠道排備劍戍,南面郭牆灑箭如雨,和冰露交縱冽響淋漓。

霎───……

而北面,只是一片汪洋,連往金色殞日曾冀求的地平線,願許在每暮夕謝時笑得緋紅。

麥髮青年多盼望能站在那極遙的邊際,佇在異土當一抹暉霞,微笑,然後沉沒。

霎───……

怒水囂噪拉扯耳鼓,每個人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跳與天海同撼動,僅一個脆弱抨擊悄然掩進深夜漪漣,倒數胸音泡幻。

阿泰爾囚在圍陣中央偏西、東進兵船漸緩、待南牆羽鏃射盡、下一步將以劍牆包圍海上偶鳶──不、數不成雙!首席刺客推落尼道爾同時發現馬利克頓失影蹤──沒有時間多慮,白鷲拔奔西北,但闖過西面埠道再往西會有什麼?死路!他再清楚不過,劍卒後必迭藏劍卒,狡獪麥狼已拖延足夠的時間供港軍設陣;洎!囚鷹煞足,也許該往東!或者往北?

──阿泰爾!走!快走!我叫你走!

面西北的亡徒迴身,剎時覽入半片暗海,褐色隼目只覓得大批撒拉森,舉目內卻不見馬利克形跡;東面弓兵距約一場、已駛進群舟規列的棋盤,如果冒死一試強從弓船突圍、接通後方無人舢舨、再往東南闖上郭道,渺邈生機或能懸在貝魯特北灣最東的盡頭,刺客不作任何遲疑便逆入箭勢密強的弈陣。

──要是苗頭不對,僅管把我拋下來,這並不礙事。

白影橫左臂以袖劍覆料擋胸、右手執劍疾蹤,黑潮顛簸依舊、卓藝青年渾憑本能適應;阿薩辛與心為眼、節奏地循環促息、鎮靜跨橫變幻叵測的舟棋方罫,利維坦興風嘯浪欲把棋格打散,白色孤將游移速度仍越來越快;前方戍火若鬼燐飄爍,在濁溼魆幕中流畫橙紅軌跡,染一襲昏醉幔裳隨風雨恣情酣舞,卻奏以葬樂激愴、演一齣魂斷異城的淒豔劇碼──颼!逆途者左膀擦掠血痕、迎拂的冷風猶似能切膚蝕骨。

──說得沒錯,阿泰爾,我沒資格當個刺客,你才算得上是個刺客。

銳簇咬過的傷痕驟熱、笞鞭繃到最緊的神經,阿泰爾吐息驀地落拍、心弦突彈的失響竟似曾相識,為什麼感到熟悉?白鷲鼓翮馳飛未歇、揚鼻翼促吸寒氣、逼退慌悚的尖音鬧擾,滂颯!驚濤掀爪擊上左艫、濺散他試圖重建的歸鄉琴譜。

──因為你聽不進我的勸告!否則衝突根本不會發生!否則卡達也不需要死!你的傲慢差點毀了我們的任務!

烙炮般燙度刺燒青年肌膚,鑽遍被鐵唇咬破的腿與股與膀與肩,他啟唇飲風,竟不自禁咽吞倒泣,眼鼻喉跟著焦灼,內心卻不勝寒掉陷冰窖,為什麼這一刻如此熟悉又如此令人痛恨?分不開的心神拒絕作答、倔強擘除岔思和持續累盈的鱗痕撕痛篤意矢前,至哀的潛流逕從涓迴變得洶湧、一路絆驥翔鷹翅翼沾塗血與淚的重量。

馬利克!

情勢由不得他停止,由不得他回頭,再一次捨下黑鷲的白鷲重戲所羅門聖殿的悲劇,是挫辱或悲切?是應分或憾恨?自投箭網的阿薩辛賭命騰抱六列弓船堆起的鏃浪,履踐信念的軌途從未如此破散,他曾經渴慕遠走、此刻卻無比奢望回追──嘩啦!躂沙!莫名催響自左方傳來、伴隨側舟棚架牽動、逸脫一頭玄獸展爪攫戾、粗黑獨肘直撲白鷲左肩攬飛血沫、黑白對影無反顧擁向漆浩的空懸、夜霈中一道豹吼若霆雷奔星瞬閃逝入層瀾駭浪。

汪洋獵矢驟失鹿逐、全孤注海獸貪暴的巨顎、彈落一點接一點無奈的嘆息。

「呵呃──!」阿泰爾驚抽,從舷板架起的牆列中央冒首,海水灌入連帽被逆力卸下,駕馭不了沉冷水床如禁錮匝身、猝遭滅頂讓他亂了方寸,背面覆推一掌將白鷲湊向舟甲,落水囚鷹揮翅掙扎亟欲攀船、後方同時壓響「慢著!不要上去…抓著船!」

「──馬利克──」刺客捉船貼首,吞水逆流刺砭他的鼻喉,慌吐如啼喘顫搐不止,「…你…根本就知道我…」

「白痴!」黑影從後划水靠近溺鳶右側,單掌緣船、指尖掐入木甲接縫,「我們不可能現在過去,你想送死嗎!」遠方炬火被腥浪稀釋滲脫膧朦反光、勾勒宣教長幹明的臉廓,貧血的眼圈把怒目襯得更憔悴更深湛。

把我推落海裡才叫送死──該死,該死,該死!阿泰爾恨辱馬利克也詈詛自己的無能,馬利克明知他恐水卻拖他下水──首席刺客嗔色回瞪,他只想在溺斃之前和這頭泅獸幹上一架。

壓耳潮噪與板壁碰撞、不扯嗓講話似乎連聲音都會被淹沒,「弓兵等下就會收手,由劍兵來搜索我們的屍體─」嘩霎─!牽瀾滾滾翻來,激水飛漱不斷搶入急談,「─我們必須撐到他們放棄搜索,沒有別的辦法!」

白色青年半邊臉幾乎黏在舷板上,「他們會搜到我們─」一聲嗆咳,「─我沒辦法游到岸上─」承認事實比乾脆殺了他還痛苦。

「硬闖也只是死!阿泰爾!」嘯浪將泊鷹拋上波峰又擠落水淵,惡劣天相也靡散追兵踏勘的路徑,黑色宣教長默判撒拉森會提早收手,「我沒叫你游!他們只能分散兵力走船道搜人,等他們靠近這裡的時候我們再─」滂涮!衝濤再度擊銷對話、青年嘔水啞道,「─下潛,暫時讓他們看不到我們!」

下潛……!擅於信心潛越的刺客立時卻沒了半分信心。西面與東面的炬光逐漸分散,撒拉森已跨舟分搜被羽箭射死的阿薩辛。

馬利克仍抱著希望,激盪的海流極可能將屍體沖失或捲入大洋,如果撒拉森找不到他們也在常理之中;倘使港兵接近兩人,他們便得潛水遁形、最好連雙手都不能暴露海面,但如此一來恐怕被瘋浪帶走,更別提旁邊那個驚疑未定的旱地客;一雙泊鷹需要船牆遮蔽、沒頂時則需固定在水面下的支托充做信繩──界樁!他想到牽舟用的木橛,星列的木標在浮濤中忽隱忽現,他必須盡快鎖定最近的掩護點──「我們向右移到船頭。」不等對方回應,黑鷲逕自鬆手划向前艫繫停處。

潮喚已擋不住頭上漸近的步響,忒啷!搽!澎沙!鹵莽的舟行聲催逼兩人移向界樁,阿泰爾左手不願自船艫鬆開,移位船首的馬利克單肘環住木橛、斜目後覷,「─你獃在那幹麻?過來抓著我─」

可以抓你的脖子嗎?淹死前順便掐死你。前方沒有左手接住溺鳶,後方雙靴笨拙踢水、猛力伸直右臂按上馬利克左肩,使勁一帶讓自己倚傍黑鷲左背,頷頰貼著緊捉溼袍的右手、指背感受到自己呼出的焦息。

一把受風曳舞的燃火只隔左方一船之遙。「自己數六十下、不能快,用力吸氣─」馬利克仰口含風、瞪了阿泰爾一眼,後者表情難看到極點、跟著閉目汲氧;前者再一個壓首就埋入水底、左肩上的手突然滑向右腋、另一隻手拖撐他的左腋、後者雙肘一托藉力便沉下海面。

而環抱他們的灰色軟洋比想像中還平靜。

飆拂攪起滾沫隔著耳邊泡膜滯悶絮聒,緊闔眼瞼阻絕同樣漆黑的世界,海獸柔壁如桎梏綁踝鎖腕,亂流如鰍爪捆纏孤雙渺影拉向異涯虎嚥狼吞,而不論渾體完全陌生的冰冷如何勒迫,挫掙求生的游禽絕不能吸進半滴惡毒的水液。從一數到六十有多久?馬利克有否注意上頭的動靜?如果浮上海面會否被發現?阿泰爾無法克制自己扯掌挨貼前袍,另一名青年此時成了溺鳶的浮木,深水懸軀不斷被沖斜,彷彿與楂筏再離半指*就會被捲走不再重來。

從一數到六十有多久?阿泰爾再度暗問,馬利克明明就在臉前卻不能聽見,後方雙掌奮力持身把肺氧耗得更快,他索性攬胸抱穩前軀,此刻才驚覺自己有多依賴獨翼青年。無比冰冷的海水澆不熄胸口如火灼燒,刺客啟唇吐出浮泡,再不出幾瞬就得以命換取空氣,該死,從一數到六十到底有多久?馬利克!

「─哈啊──」支托青年鬆放勾住界樁的右膝、撐臂往上冒出海面換氣,連帶揹在後方的慘白青年一連串急惶的倒喘。

三把炬火圍繞周際,但相隔兩船以上;剛才他們在這一帶落水,劍卒會先從此處搜起,一方面也代表這裡將最早成為安全的海域。天色未明,距離不夠近就不足以發現異狀。

但問題是他們得維持多久?阿泰爾顫息近在耳畔,噴了好幾抹涕水到他頰上,馬利克斜目盡量細聲,「再三次,阿泰爾。再潛三次。」

幹!阿泰爾聞言差點崩潰。

馬利克察覺頸側詫停的鼻息和咬牙,「這根本不難,朋友,你剛才做得很好。」宣教長居然還有心情鼓勵人。

其中兩把炬火又更近,「現在。」黑色青年下令,吞氣稍候白色青年、接著再度下潛。第二起、看到四把炬火,第三起、看到三把炬火,第四起,第五起……隨著浮沉兩人逐漸感受不到溫度,臂繞前膛的阿泰爾對觸覺麻木,失真和疲倦感從毛細滲入──首席刺客同一晚內潛行艾里哈豪宅、在瞭望塔斬殺數十人突圍、與尼道爾窮追惡鬥、渾身累鱗難以計數的瘀痕箭傷,換作常人早該昏厥氣嚥。

但執務者也清楚宣教長的意志力。知悉獨膀阿薩辛遭遇喪臂失親與半日長征的孤戰,賭入三分之一死亡率的截肢手術,燙烙止血擱著兩指寬開放的斷口十一週,每日刮除膿血與肱骨持續生長的銼痛,以及戒斷癮用大麻脂*止痛的歷程──是的,沒錯,該死……………這一切都是他害的…

「…為什麼…」數不清第幾次換氣,喑啞細語若游絲,「參與這個任務…和我一起…」有點語無倫次,「你可以拒絕。」

「別這種時候和我聊天。」暗金隼目仍在巡視紅爍,這兩天阿薩辛造成前所未有的騷動,港城撒拉森不肯輕易放棄。「有什麼廢話回去再說。」黑鷲慣常的嚴厲從不鬆懈,但他負載的重量在數度沉替中愈加拖沉,肋前一雙抱拳越顯乏力。突然他卻想,如果這時候左臂健在,自己會賞給身邊昏困白鷲一響巴掌,或是一鼓氣把他揣進懷裡柔聲勸慰?

馬利克竟爾略失岔笑。

白鷲鼻喙頹臥黑色肩頭,浪濤不絕汲離傷血,凝溼垂睫快要睜不開。聽到耳邊促狹,他擠出力氣顰眉切齒,「─馬利克─」颯─!灰瀾撲熄無力的埋怨,他快要習慣這般不識時務的顛沛狼狽。首席刺客的傲尊消蝕溶解,自鄙的謔意驀忽浮現,必定是累煞心狂了,為什麼這個時候還──

嗤。阿泰爾勾唇詼嘲,齒閘間還順便洩進腐鹹的迂流。








Assbā 指:由阿拉伯腳測距衍生的長度單位,意為「一指的長度」,相當於2.25公分。
Hashish 大麻脂:阿拉伯語的原意為「草」,實指提煉自大麻雌株頂花的褐黃塊狀物。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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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9.26/
每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逢更新就吵
其實我很想把吵打成炒←居心何在呀
開始試圖用A太立場來寫故事就發現這人真中二,也猛然警覺原來A呆眼中的M兇如此喜怒無常大概是欲求不滿
我隨便編一個人都比他們好相處!這主角設定是怎樣啦(問妳啊)
為了找Adha的資料預習一下NDS版故事,個人覺得百分之九十九不是同個人寫的,設定也是,可能主劇組把重點要求丟過去就不管了吧哎
連接NDS故事再看所羅門聖殿任務讓我找到新的解釋…刺客大師的中二是其來有自(人生來就中二有啥好解釋)
但因為他的帥度強度都很外掛所以可以省略很多細節描寫真歡樂

話說有個東西私心推一下就是一代的波蘭版配音[噗浪介紹]
這充滿存在感和戰士氣息又兇巴巴的Malik有夠深得我心…我大概是病了連聽個配音都爽
整理一下聽過的版本裡,法/德/西/義四版找的M兇配音聲線比較接近,都是尖酸刻薄字正腔圓的文人腔,帶著讓人預想這個角色最後恐怕不得好死的那種尖銳感
…而美版的路人調就突兀得莫名其妙,卻是我唯一可以解讀的版本orz
倒是A太全體一致性蠻高的都很帥!波蘭的很受氣英文的很冰冷日文的很悶騷(欸)綜合一下多好呀尤其是悶ㄙㄠ(刺殺)


2010.10.3/
這片海上不欠照明,那兩個就閃得像座燈塔(遮眼)
這次更新只有三節似乎有點沒誠意…!實際是已經寫到後面,本來想一塊發不過到這邊算先是一個段落

故事終於來到港口應該可以看出為何我對港城為何這麼執著的原因
沒錯就是因為A呆的水溶性
水溶性A呆這個詞誰發明好像不可考了但我一定要說給你擠霸婚!
天啊我好喜歡欺負他我是國中洨少年嗎還是我被Malik英魂附體(屁)

每天定時腦力激盪寫故事找資料真的很快樂,讓我憶起大學畢製那年嘔心瀝血的時光
當然啦這一番熱情洋溢全是為了自娛自嗨,請包涵我鍾愛在衍生品裡大把大把塞腦補的壞習慣orz
我為自己無止盡的過度發電感到羞慚又心喜也許總有一天會觸雷身亡吧
AC系列的超開放設定本身就是在引誘人犯罪you know欲遮還羞最可口了哈呼哈呼(歪題)


2010.10.8/
好啦又弄死一個角色了!好像在推骨牌不過這群骨牌都是膺品(自創意味)
推骨牌的藝術就是在排的時候精心策劃,推倒的時候享受倒下去的瞬間而不是倒完的排圖(什麼變態理論)
沒在統計每次更新字數而只用小節計算,這一回五小節打得特別漫長

不負責任如我又要來亂推作業BGM,寫海戰那段雖然繞一堆西亞名詞
但Nidal這個角色靈感主要來自Emma Shapplin的[The Inferno]
歌詞就大意輸入法從但丁地獄行整個搬過來這樣,但我還是聽了很感觸不知道為什麼
其他BGM就血淋淋死沉沉哥德樂以後再來一口氣陷觀眾進入冷冰冰深淵好了

編列大綱之前最想寫的就是這段海戰…真的寫的我非常手軟字字血淚
如果邊看腦裡邊沒有畫面那便是我筆力欠佳亟待改進orz
第一個Jericho我想寫室景,第二個Nidal我想寫聲音,接下來就…請有興趣的耐心等待
(快沒人有興趣追了我知道)

一般人寫同人入睡應該都是美夢一場不過我近日老惡夢連連
通常都是繼續在夢裡卡梗寫文看資料再來遇到我家人我編輯和我討債再再來是活動來了我什麼都沒印
希望好歹來討債的換成Malik我願意被他踹翻到椅子下一筆勾銷連日晦氣(M性勃發←好像有語病)
越想夢到就越夢不到,越想當真就越當不了真啊可惡!我的理性告訴我現在該睡了醒來再來找錯字(離題啦)




​無料本後記


​​2016.12-部份截錄於此文
其實並不會有多少人拿到這本,不過不打點什麼後記好像就是怪怪的!
拿到這本的各位、應該都看過叭子在2010年寫的一代組小說,最後果不其然地斷尾,因為突然寫到一個「想寫的我都寫完了再寫下去也不會更精采」的窘境,原始文章放在我的wordpress部落格,其實本書刪了後面一部份篇幅,自認為被刪去的部份寫得太勉強,如果未來有機會補完全文、那段也會被我捨棄。

會突然想印這本的動機、則是在今年十月份張貼在本家部落格裡。這邊就再引述一次:​​

是說,網站改版期間、因為一則訪客留言、讓我記起該把舊WP 部落格的備份放出來,然後就順便翻起自己的黑歷史,把自己放在WP 舊誌、六年前寫的刺客教條同人文拿出來回味了一下。 
結果... 結果連我自己都很想知道後續〈毆〉 
隔天還為此跑去翻了大綱。撇開讀起來很辛苦這點不論其實我還蠻喜歡它的。〈臉皮好厚〉 
不嫌棄的話可以從這邊連到我的文: https://offrecordweb.wordpress.com/category/fiction/ 
當初會選擇用這種手法寫文,其實是有原因的,六年前似乎忘了講是為啥。那時的主要訴求是希望能夠盡量精簡字量,在短短幾行裡就能清楚把所有必要的視覺、聽覺元素都交代完畢,因為我腦子裡的畫面細節太多,用純白話寫太冗長,但若把一些部份省掉不寫、又覺得缺了畫面和動感。為了避免精簡過的詞句太呆板,就寫成了一種「讀起來會帶點押韻和節奏感」的文體。那時腦裡閃過的畫面可能比較偏文藝或武俠片XD 所以也盡量避免用到太議論或太抒情的寫法。 
總之就管它叫叭子裝逼文體好惹。〈六年後自己讀都有種想查字典的衝動〉 
雖然只是篇寫到一半的文,但突然很想知道如果把它印出來會長什麼樣子。然後就很順便地學起了Indesign... 然後就很順便地丟到樺舍輸出一本給自己收藏。是說不知道有沒有「然後就很順便地把文章補完」「然後就很順便地開了個印調」「然後就很順便出本來賣」這樣子的後續。​

想說每次參場都沒什麼東西好送,這次終於有料可以發給親友同好,雖然是舊文而且還是沒寫完的舊文(毆)沒有賣壓需要顧慮,偶而這樣發發無料其實蠻好玩的。
為了讓自己的文充滿市售翻譯小說的逼格(但內容就強求不來)、我莫名其妙地花了兩週鑽研Indesign,最後的結論是中文小說果然還是直排比較好看,目前挺喜歡阿豆比家的明體,比常見的新細明體細緻很多。是說如果有人寫了同人小說想找人排版的話、搞不好我可以幫上忙也說不定!但我不會比較灌水的排法,所以書可能會不夠厚XD